第十六回回初総評


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二十一

聖歎外書

第十六回

花和尚單打二龍山
青面獸雙奪寶珠寺

一部書,將網羅一百八人而貯之山泊也。將網羅一百八人而貯之山泊,而必一人一至朱貴水亭,一人一段分例酒食,一人一枝號箭,一人一次渡船,是亦何以異於今之販夫之唱籌量米之法也者,而以誇於世曰才子之文,豈其信哉。故自其天降石碣大排座次之日視之,則彼一百八人,誠已齊齊臻臻,悉在山泊矣。然當其一百八人,猶未得而齊齊臻臻,悉在山泊之初,此時譬如大珠小珠,不得玉盤,迸走散落,無可羅拾。當是時,殆幾非一手二手之所得而施設也。作者於此,為之躊蹰,為之經營,因忽然別搆一奇,而控扭魯、楊二人,藏之二龍,俟後樞機所發,乘勢可動,夫然後衝雷破壁,疾飛而去。嗚呼。自古有云,良匠心苦。洵不誣也。

魯達一孽龍也,楊志又一孽龍也。二孽龍同居一水,獨不虞其鬥乎。作者亦深知其然,故特於前文兩人出身下,都預寫作關西人,亦以望其有鄉里之情也。雖然,以魯達、楊志二人,而望其以鄉里為投分之故,此倍難矣。以魯達、楊志二人,而誠肯以鄉里之故,而得成投分,然則何不生於關西,長於關西,老死於關西,而又必破閑囓櫪而至於斯也。破閑囓櫪以至於斯,而尚思以關西二字,羈之使合,是猶以藕絲之輕,縶二孽龍,必不得之數耳。作者又深知其然,故特提操刀曹正,大書為林冲之徒,曹正貫索在手,而魯、楊孽龍,弭首帖尾,不敢復動。無他,天下怪物,自須天下怪寶鎮之,則讀此篇者,其胡可不知林冲為禹王之金鎖也。

頃我言此篇之中,雖無林冲,然而欲制毒龍,必須禹王金鎖。所以林冲獨為一篇綱領之人,亦既論之詳矣。乃今我又欲試問天下之讀『水滸』者,亦嘗知此篇之中,為止二龍,為更有龍,為止一鎖,為更有鎖,為止一貫索奴,為更有貫索奴耶。孔子曰,舉此隅,不以彼隅反,則不復說。然而我終亦請試言之。夫魯達、楊志,雙居珠寺,他日固又有武松來也。夫魯達一孽龍也,武松又一孽龍也。魯、楊之合也,元則鎖之以林冲也。曹正其貫索者也。若魯、武之合也,其又以何為鎖,以誰為貫索之人乎哉。曰,而不見夫魯達自述孟州遇毒之事乎。是事之也,未嘗見之於實事也。第一敘之於魯達之口,一敘之於張青之口,如是焉耳。夫魯與武,即曾不相遇,而前後各各自到張青店中,則其貫索久已各各入於張青之手矣。故夫異日之有張青,猶如今日之有曹正也。曰,張青猶如曹正,則是貫索之人,誠有之也,鎖其奈何。曰,誠有之,未細讀耳。觀魯達之述張青也,曰看了戒刀喫驚。至後日張青之贈武松也,曰我有兩口戒刀。其此物此志也。魯達之戒刀也,伴之以禪杖。武松之戒刀也,伴之以人骨念珠。此又作者故染問色,以眩人目也。不信,則第觀武松初過十字坡之時,張青夫婦,與之飲酒至晚,無端忽出戒刀,互各驚賞。此與前文後文悉不連屬,其為何耶。嗟乎。讀書隨書讀,定非讀書人,即亦奚怪聖歎之以鍾期自許耶。

揚志初入曹正店時,不必先有曹正之妻也。自楊志初入店時,一寫有曹正之妻,而下文遂有折本入贅等語,糾纏筆端,苦不得了,然而不得已也。何也。作者之胸中,夫固斷言以魯、楊為一雙,鎖之以林冲,貫之以曹正又以魯、武為一雙,鎖之以戒刀,貫之以張青,如上所云矣。然而其事相去越十餘卷。彼天下之人,方且眼亦如豆,即又烏能凌跨二三百紙,而得知其文心炤耀,有如是之奇絕橫極者乎。故作者萬無如何,而先於曹正店中,憑空添一婦人,使之特與張青店中仿彿相似,而後下文飛空架險,結撰奇觀。蓋才子之才,實有化工之能也。

魯、楊一雙,以關西通氣。魯、武一雙,以出家逗機。皆惟恐文章不成篇段耳。

讀至末幅,已成拖尾,忽然翻出何清報信一篇有哭有笑文字。遂使天下無兄弟人讀之必傷,有兄弟人讀之又心傷,誰謂稗史無勸懲乎。